故乡是一个“气场”
文/老猫
写了一本书,《我的故乡在1980》。现在“故乡”这个词热了起来,那么就来说说故乡,说说为什么会怀念故乡。
可怀念的故乡,大约分两种,一种是你出生和成长的地方,山清水秀,美食美景,底蕴深厚,让人难忘。另外一种是,你出生和生长在那个时段,符合你的“场”。我一直相信人是有气场的,万物亦有气场,场与场相合,即便是不认识,不熟悉,也能瞬间成知己。“场”与“场”不合,即便人家没得罪你,你也觉得疏远、不亲。
每天都有小惊喜
其实也很奇怪,多年来写文章,也没有刻意地去表达什么主题,但当把这些文字粘贴在一起,形成书稿,却恍然发现,我一直在怀念那个年代,那样一个气场。有人说,那是因为那时你还年轻,荷尔蒙旺盛,现在你走下坡路了,你当然想过去。其实,未必是这样。
我喜欢上世纪80年代那个“场”,那个时候的北京,那个时候的中国。时空转换,现在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味道却大不同。
上世纪80年代,其实是一个走向开放的过程。全中国都像一个刚刚进城的村民,看到什么都是新鲜的。那个年代我们开始大量接触外国(有个名词叫“西方”,其实说的是世界)的电影、文字、音乐、艺术,包括鬼鬼祟祟地看A片。那个时候生活里每天都有小惊喜,要么是Walkman,要么是牛仔裤,要么是手镯电子表和计算器什么的,生活经常有亮点,会有一点改变,男生和女生开始手拉手了,开始尝试婚前性了,等等。新的东西和新的观念层出不穷,似乎每走一步,都有惊喜和刺激在等着你。
我一直都记得,学校组织同学们去看日本电影《火红的第五乐章》,是讲交响乐的,万没想到,电影里出现了男女主角的床上戏。虽然只是一瞬间,但那种瞬间的震撼,远远超出了故事本身。原来性是可以很美的。
还记得,那时候唯一的娱乐性杂志是《大众电影》。每个月,父亲都会带着我去买。有一次,封底女演员的大头像是侧面拍的,露出了半个乳房,那本杂志遭到封杀和批判。本来我没注意的,看到报纸上抨击的文章,就把杂志找来,看了个仔细。其实真的没什么,和现在电视杂志相比,简直是太小儿科了。
你想想那是个什么劲头?快乐和希望天天都可能出现。几乎是什么现象遭到批判,什么现象就会立刻普及。
新东西永远会有,就像现在的人们尝试iPad、3D、同性恋一样。但是,那时候没有压力啊。完全不像现在的人一样,一面想着尝鲜,一面想着还债。那个时候大家都在同一起跑线上,而且相当自信,觉得自己是最棒的。
穷困,但精气神都很足
在芸芸众生张开双臂迎接各类新潮的时候,也有逆流。一些貌似主流的、理智的、传统的、卫道士的声音不停地鼓噪,比如反对奇装异服,反对正常的符合生理常识的男女关系,甚至反对邓丽君和迪斯科。经过那些年代的人都知道,这些反对一度声势浩大,但迅速崩溃作云烟散。后来大家就都明白,所谓卫道士,其实也不是真心卫道,他们只是为了其他目的。他们堕落得比一般群众快得多。这已经被后来发生的事情多次证明过了。
不过,那个时候百无禁忌的尝试,只是美好的一部分。另外一种值得留恋的,是以前的淳朴并没有消失,而且在慢慢恢复。那些长期禁闭的皇家园林开放了,那些消失了很久的小吃、风俗甚至古朴的连环画,逐渐回来了。开放不仅是更宽容地拥抱世界,也是更珍惜自己。想想都会神往,那些古老的胡同,墙壁上充满暴力的语言被抹去,一切都在恢复正常和平静。那个时候,北京就是北京,上海就是上海,广州就是广州。它们都有了原来的样子。
有人会说,上世纪80年代,虽然还穷困,但大家的精气神都足。这种表述是对的。穷困不仅是指生活上的,还指精神上的。但枯木逢春的感觉非常强烈,第一桶水浇下去,草木发芽,生机勃勃。
其实最令人怀念的,是那个时候的人际关系。人与人、人与社会,都有着天然的信任,都认为对方是善的。有几个男人起了个笔名“雪米莉”写小说,就被认为是很大的欺骗,大家都受不了。其实和现在的许多行为相比,这算是什么事儿啊。还有一次某地用工业酒精造假酒,喝死了人,举国震惊。那简直是莫大的痛楚。社会远远没有现在麻木。
那个时候,只要自己不傻就够了,足以在社会上立足,再加上勤快,更美好的,再加上点理想主义,机会可以大把的。真有不认识的人热心扶持你,而且不计回报。真可以因为气味相投,就把陌生人领回家里。即便是对领导,也不必说恭维话。春晚也很可爱,虽然条件比现在简陋得多,但唱起《难忘今宵》的时候,是真的难忘今宵,盼着下一次春晚赶紧到来。
一心往前奔,没有太多的鸡贼和算计。大家都觉得,仓廪实而知礼节的时候就要到了。一切丑恶和不快都会过去,人们都衷心盼着自己好,别人也好。
这还是我熟悉的地方吗?
所有这一切,在某一天就都变了。信仰、道德与信任被击得粉碎,人们的精神世界崩溃了。
我一直觉得,在我出生的四十余年里,上世纪80年代是为数不多的可爱的时光。上世纪90年代虽然高速发展,但那是以付出诚信与社会正义为代价的。好多人不知不觉有了这样的意识:既然某些事不让我们管,那么我们就不管,我们管自己发财就好了。于是,为了欲望透支资源、透支信任、透支正义的年代开始了。最可怕的是,很多人,包括当权者,他们一点都不爱城市、乡村、他人,他们只爱自己,就像一个狂躁症患者,不停地大量消耗资源,消耗未来。这一切的恶果,都在2000年后显现出来。大家开始了痛苦,开始为以前的透支付出代价,而那些付出代价的人,往往是无辜的。到了现在,必须承认的是,整个社会在上世纪80年代的朝气都不存在了,不仅精神上受控严厉,生活质量也开始下降。最大问题是,互联网那么发达,又经过了那么多年的开眼界,人们已经知道什么是好的了,就这么收着,痛苦将更添一倍,也是要憋出毛病来的。
要说如今和上世纪80年代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人们都背上了沉重的包袱。当年是甩开羁绊向前奔跑,现在是再次被套上笼头。当年是想着得到新财富,现在是担心自己不多的财富被劫掠——事实上,还真的是在被劫掠。最过分的事情都做了,坑蒙拐骗抢,也就算不得什么了。
我们都回不去了。时间上的故乡消失,比空间上的故乡消失更令人扼腕。有时候走在生活了几十年的城市街头,都会感慨:这还是我熟悉的地方吗?它们已经完全改变,变得凶悍、坚硬、没有个性且心机太重。当然,也更肮脏了。外表光鲜的高楼大厦,完全遮掩不住牲口棚的本质。原来的气场奄奄一息,甚至荡然无存。这些痛感,这些今不如昔的感觉,也许才是怀念故乡真正的原因吧。
(本文源自:《新周刊》http://blog.sina.com.cn/s/blog_4900756601017lwi.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