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建生

(中国人民大学乡村建设中心副秘书长;北京晏阳初农村教育文化传播中心)

为什么是培田

这里头有偶然,也有必然。偶然在于,我们是不期然遇见培田的,尽管这朵客家奇葩已经在我家乡附近开放了八百年,如果不是王丽老师在中国青年报冰点上的文章,如果杨东平、梁晓燕两位老师没有邀我一块去培田,我们可能现在也还不知道她的存在。必然在于,城市化、工业化的高歌凯进中,乡村的身影正变得越来越暗淡无光,我们过去十年的乡村建设实践在汹涌的发展文化面前也已显得力不从心,如何从乡土文化的复兴层面上对发展文化进行反思和修正,成了摆在我们面前的一个重要任务,而培田,恰在此时出现了。

培田,这个号称有八百年历史的古村落,她的每一个毛孔里都透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不管是鳞次栉比的明清古建筑,还是老人慈祥的脸庞,我们都可以感受到乡土的能量。但是这种能量,正如老人的风烛残年,在现代化浩浩荡荡的脚步声中,也在逐步消散。和所有其它农村一样,培田村也无法留住年轻人进城的脚步,一千三百多人的村子,有一多半人已进城打工。而不管是进城的,还是留下来的,他们对于祖先留存下来的东西,古建筑也好,耕读文化也罢,已显得漠然。如果这些东西不能和金钱挂上钩,就是没有价值的。

就是这么一个村子,它生存在传统和现代之间,希望可以左右逢源,却总是把自己弄得左右不是人。她想在传统的怀里安然度日,却无法抵挡现代霓虹灯的诱惑;她想向传统挥手告别,现代的怀抱却长满了荆棘。

我们看到了这个村子的纠结,这种纠结也正是中国的纠结。但这个村子有几百年的乡土文化积淀,这种积淀中蕴藏着巨大的修正发展文化的能量。如何保育几百年承袭下来的这种乡土的能量,使培田村,使这个国家在发展主义的滥觞中可以有尊严地活着,成了乡村建设第二个十年的重要目标。

组织建设先行

这几十年的经济发展史,同时也是一部人心离散史。不管是城市,还是农村,当人们被引导到眼里只有物质层面的东西时,人与人之间非物质层面的联系就越来越稀少了。在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他本真的自己中间,金钱逐步成为唯一的沟通管道,同时也成了人类心灵的巨大屏障,使它再不能畅快地呼吸,不能再与自己的同类守望相助。

培田这个古老的村落,尽管祖先留下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遗风犹存,但在现代市场理念的冲刷下,人心也是气若游丝,村庄不再是一个精神共同体,温暖而人情味十足,反透着冰冷和刚硬的气息,好像城市的水泥森林。这种情况,与过去十年我们乡村建设团队在全国不同农村面对的情况类似。根据过去十年积累的经验,要打破人心的隔膜,需要通过合作文化与合作经济的建设,把村庄的精气神重新激发起来。当村民从电视机前走出来,从麻将桌上走下来,参与到诸如文艺组织、合作经济组织的队伍中来,他个人以及村庄的生命就悄悄地鲜活起来了。

一般情况下,我们会先从丰富妇女的文艺生活着手,因为文艺是大多数人都喜爱的,且农村的大众文艺,老少皆宜,没有什么门槛,较容易把大家聚拢在一块;而且志愿者初到一个地方,可以通过组织这种活动,较快地融入社区,还不需要什么成本。

我们从河南请来了乡村建设的老志愿者,已经七十五岁高龄的“中原鼓王”衡生喜老师来到培田,他呆了半个月,带出了一个二十几人的妇女腰鼓队。这来自中原的鼓声一下子唤醒了培田沉闷的空气,你好像可以感到那静止不动的水又重新开始欢快地流动起来了,培田上上下下都洋溢着一种喜气。有一个因与丈夫吵架喝了农药被抢救过来妇女,别人对她说,“你要是早点来一起打腰鼓,就不会干出这样的傻事来了”;村里的书记也说:自从有了社区大学来村里组织各种文艺活动,吵架都少了许多。

看到妇女们的热闹劲头,有的男性村民坐不住了,觉得男的不能输给女的,他们希望有属于男同胞的文艺形式。这样,衡老师被邀请第二次来培田,计划用半个月时间带一个男子盘鼓队出来。但也许是男性在耐力上终究比不上妇女,或者是他们学习的出发点就有点问题,或者是面子问题,也有青壮年男性大部分外出打工的原因,男士们学了不到一个星期就败下阵来。最后,腰鼓队相对较年轻的妇女在衡老师的鼓励下顶了上去,除了抬旗的是男性外,其余队员都是女性,原来预想中的男子盘鼓队,终于还是成了女子盘鼓队。

由于腰鼓和盘鼓都是需要一定体力和灵活性才能参与的,一般上了点年纪的妇女就无缘参加,只有在旁边看的份。今年社区大学来了一位学文艺的志愿者,在她的带动下,这些年长妇女学起了扇子舞等各种运动幅度相对较小的舞蹈。在首届培田春耕节上,这些妇女表演的扇子舞赢得了阵阵掌声。

有一天,村里的几个小女孩来到社区大学,她们说:大人都有自己的文艺队,我们也要有自己的文艺队。此前,培田村的小朋友在各种文艺演出中也都有自己的节目,这些节目有些是自己编排的,有些是大学生志愿者协助编排的,也都很精彩。本以为小朋友们热闹热闹就可以了,没成想他们也有进行组织的需要。不过这实在是很让人欣慰的事,所谓“少年兴则村兴”,社区建设中切不可忽视少年的力量。今年的春节联欢晚会,培田少年文艺队就是主要的组织者,从向村民募款、节目编排到现场布置、节目主持,一概由他们自己来完成。

培田村的组织建设工作,从文艺入手,就这么逐步地开展起来了。每逢节日,这些不同年龄段的文艺队伍就成了联欢会的主要组织者,加上培田原来就有的十番乐队,他们凑在一起,就会有十几二十个节目出来。平常,周边村乡,甚至隔壁县,遇有婚丧嫁娶,还会来培田请这些队伍去演出。上半年,女子盘鼓队每个队员就因演出这项,增加了二千余元的收入。

但文艺活动终究只是人们生活内容的一小部分,它是生活的调味品,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强社区的凝聚力,但要使社区具有持久的活力,就必须在人们的经济生活中施以良性的影响,引入互助型的经济系统,使社区在经济上实现互助。为此,结合我们对培田走“生态村”道路的定位,鼓励村民在生态农业领域进行合作成了我们在社区推动经济合作组织的首要方向。这是一项稍微艰巨一点的工作,因为一方面需要使村民对生态农业有一定的认可,愿意放弃原来使用化肥农药的耕作方式;另一方面,需要村民放弃小我,愿意走互助的道路。于前者,首要的问题是如何解决生态农产品的利润问题,在投入劳动更多而产量却更低的情况下,如果没有消费者来共担风险,愿意以更高的价格来消费生态农产品,大部分村民是不会有积极性进行生产的;于后者,则需要较长时间的合作理念的倡导,以及相关技能的培训。社区大学深知尽管农民在生态农业上进行合作的前途光明,但台阶只能一级一级上,要从相对简单和容易的方面来着手。由于腰鼓队的妇女们经常在一起练习,彼此之间已很熟悉,且通过和社区大学的互动,对生态农业和合作社的概念也已不陌生,先说服她们尝试种植生态稻米会比较容易一些。经过几次三番的商讨,在春天的育秧季节,有七位妇女表示愿意进行尝试。她们一起到山里找废弃的荒地,准备开垦,一位妇女把自家的秧田贡献出来育秧,一位妇女则把留存了很多年的老谷种拿出来,晚上,她们则一起学习生态农业的知识。合作在进行着,喜悦在增长着,如果不是因为秧苗因不打农药不施化肥而备受小鸟青睐,这七位妇女最初的生态合作会一直走下去。农时不等人,因秧苗被小鸟吃光了,妇女们在当年种植生态稻米的愿望算是落空了,这同时也打击了她们本来就稚弱的信心。但当年,这七位之外的一位妇女,在自家相对偏远的地里种出了一千来斤的生态红米。半年多后的冬天,由男性村民发起的生态农业合作社在培田成立,有三十余户村民参加。

乡土价值重建

在发展主义如此气势汹汹的今天,乡土价值的重建工作注定是艰辛而历时漫长的,但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我们抱定了重塑社会价值的决心,自当勇猛前行。组织建设是第一步,是我们要迈的第一个台阶,同时也是重塑乡土价值中最核心的要素-互助要素-的必要步骤。这一步,我们还在走着,虽然村民有了文艺和经济的组织形式,但组织内互助精神的形成还需要漫长的年月,我们唯有在盼望中进行持久的努力。在组织建设以外,社区大学在培田乡土价值重建中的努力还涉及传统文艺形式的发扬、农耕文化的发掘、节日活动的恢复,以及分别针对老人和儿童的公益食堂及夏令营。

培田十番乐队。在社区大学进入培田之前,培田就已经有了一个乐队,演奏传统的客家汉剧,同时有木偶书写等表演。但乐队成员大多是六七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凭着兴趣和责任心在勉力维持这个乐队,令他们担忧的是,没有年轻人愿意来学习,这种传统的文艺形式面临后继无人的危险。社区大学认识到这种祖祖辈辈承袭下来的文艺形式,在农村社区具有娱乐和教化的功能,是乡土价值的重要传播载体。为此,社区大学多方筹措资金,先在硬件上给予乐队一定的支持,购置音响、乐器、服装等,同时,在历次的文艺汇演中,把乐队的节目揉合进去,让村民特别是孩子们认识到自己祖先传承下来的文艺形式也是很丰富多彩的,也增强乐队成员的自信心。目前乐队演奏的内容大多取材于历史,反映各朝各代的人物风土,意在传播礼义廉耻忠孝等传统儒家观念。这些观念是培田治村的法宝。但随着现代化的进程,这些传统对村民的影响力已越来越弱。如何根据现实中国的实际情况,发展这些观念,并通过传统的文艺形式展现出来,这是乐队接下去要寻求突破的地方。同时,如何把传统与现代的文艺形式结合起来,使之更具有吸引力,也是乐队持续发展的保证。社区大学接下来将重点予以这两个方面的协助。

培田春耕节。耕读文化是培田历经几百年不衰的重要基础,其祖先的智慧也体现在对耕读传家的深切信仰上。但在新四化的浪潮下,培田的耕读文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读书成了跳出农门的捷径,农耕则成了苦差事,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春耕节正是在这样一种情况下,意在接续培田耕读文化的一种努力。同时,春耕节通过邀请城市居民的参与,还可沟通城乡,促进社会对农耕的认同和理解,间接也增加村民的收入。社区大学于今年四月开春时节,依托培田已经发育的组织,举办了培田首届春耕节。春耕节以农耕体验为主线,村民和市民共同参与,内容涉及扶犁下田、乡村工艺展示、培田小吃比赛、文艺表演、围炉夜话等多个方面,历时两天,给村民和市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相信通过每年的举办,春耕节作为培田的一个特色节日,将会对培田耕读文化的继承和传扬起到积极的作用。

老人公益食堂。乡土价值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孝道文化,历史上的培田在这方面无疑是一个典范,即使是现在这一文化已衰落的情况下,我们还是可以感受到培田老人在村庄中的地位。然而随着大量青壮年劳动力外出务工,以及商业文化的侵扰,培田老人的境遇已是一日不如一日,有一位老人,已经86岁了,仍不得不下地耕种谋生。在村庄传统的互助系统崩蹋瓦解的情况下,老人是首当其冲的受害者。为此,社区大学希望老人可以自己组织起来,建立起老人自己的互助系统。公益食堂针对的就是留守老人在家做饭难的问题,向社会募集善款,集中为这些需要帮助的老人开伙做饭,解决其一日三餐的吃饭问题。社区大学的这一举动得到了培田村上上下下的欢迎,对培田村尊老敬老文化氛围的形成具有潜移默化的影响。

夏令营。和培田历史上有九个书院相比,现在的培田教育实在是有多寒掺就多寒掺。在社区大学进入之前,培田小学已面临撤校的困境,诺大的一个校园,只有十几个孩子,不管是老师还是家长,或者学生,对教育已是信心全无。培田小学的困境是中国乡村教育的共同困境,乡村教育在城市化的凯歌中只能向隅而泣,因为城市的泥潭已然把乡村的各种资源吞没。乡村教育在统一的制式教育下以城市为中心,反而成了乡村衰落的一个推手。但乡土价值的重建,乡村基础教育事关重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乡村教育是乡土价值重建的基础。社区大学在进入培田之初,即把少年儿童的乡土性成长作为工作目标之一。除了招募志愿者到培田小学支教外,社区大学利用暑期大学生与农村中小学生在时间上的对称性,通过举办夏令营把这两个人群连接起来,意在使大学教育走出围墙,更使乡村教育回归乡土。夏令营以乡土文化的弘扬为主线,内容涉及农耕、自然、传统文化等多个方面,培养孩子们对家园故土的价值认同。夏令营现已在培田成功举办了三届,每届历时一个月,一百余位孩子和约二十位大学生志愿者参与。

传统节日活动的恢复。在功利价值的导向下,乡村中传统的一些节日活动或者偃旗息鼓,或者趋向功利化。十年前,培田元宵节期间会举行游龙活动,每个房族出一条龙,加上龙灯,可以绵延一公里。最近十年,这一算得上是培田年度最热闹隆重的活动都没有举办过,培田的“年气”也是一年不如一年。实际上,这种类型的活动对于凝聚社区的心气是有重要作用的。在社区大学进入培田两年后,今年的元宵节,这一传统的游龙活动在一些德高望众的老人和社区大学的倡议下重新开始组织起来,从过年前就开始准备,家家户户,不管老少,都参与到制作龙头、龙灯的工作中来。当你看到在培田一座座老宅子里,各房族的老老少少在一起进行扎灯、绘画、写字等游龙艺术创作的场景,你不能不对互助型美好社会抱着信心。

社区大学在培田的工作已进入到第三个年头,从阶段目标来说,她已完成了初步的社区动员,未来三年,她需要再上一个台阶,即开始进行本土知识资源的动员,完成具有乡土和客家特色的各项课程的建设,并将工作扩展到周边村庄,逐步在一个乡的范围内构建以互助为核心要素的社会系统。

乡土价值的重建,在当今时势下,只能以路漫漫其修远来形容,而我们的上下求索,希望可以为中国走出发展主义的桎梏辟出一条通达的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