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亮程

刘亮程(1962—),新疆沙湾人。著名作家。新疆作家协会副主席。被誉为“20世纪中国最后一位散文家”和“乡村哲学家”。http://www.hudong.com/wiki/刘亮程

大家好!

我离开乡村十多年时间了,乡村是我的老家,也是在座的每个人的老家。我相信无论七八岁的小孩,还是五六十岁的成年人,时间往前推三代,我们都是乡下人,都是从村里来的。就连我们的首府乌鲁木齐,在三代之前也没有城市样子,只是一个村庄而已。

我记得有一首流传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顺口溜:乌鲁木齐三件宝,马粪、牛粪、岌岌草,维族洋冈子满街跑。说的就是当时乌鲁木齐的状况,满街马粪牛粪,街边长满岌岌草,在牛羊过后的尘土中,维吾尔族的妇女满街跑。

这就是我们首府城市在半个世纪以前的景象,大家想想,当时的乌鲁木齐跟现在南疆最偏远的小村庄差不多。

就是我们所在的南湖地区,在十年前还是六道湾农民的菜地,现在我们一点都看不出来菜地的样子。城市建设和现代化进程就是这样的,它能很快把一个地方改变,让农村变成城市。但是它没办法让农民很快的变成城市人,更没办法从根本上改变这个地区人的状况,人心的状况。

我们从乌鲁木齐满街的栏杆就可以断定,生活在这座城市的人,大多数是新市民,入城市不久的农牧民。为什么这么说?因为真正的城市不需要栏杆,对于真正的城市人来说,栏杆已经深入心中,他们知道城市的规则,什么地方该怎么走,什么地方能走,什么地方不能走,但是我们来自乡下农区和牧区的新市民不知道这一点,因为农牧民有自己的规则,他们的规则就是随意在大地上行走,千百年来他们就是这样在大地上行走着,怎么方便怎么走,这是农村人的行走法则。当然农村人也知道城市法则,但是他不会情愿去遵守它,这种法则是城市人设立的,不是农村人设立的。农牧民会在这个城市生活下去,一代又一代,当他们生活了好多代以后,会在心中慢慢的记住扎在城市中的栏杆,会把城市的栏杆扎入心中,那时候他们就变成真正的市民了,现在还不行。我们的城市还需要大量的栏杆去约束。

我记得在好多年前,乌鲁木齐掀起过一场拆除栏杆的行动,好多栏杆被拆除了。但是这一两年,好多栏杆又立起来了,而且比那时候立得更多。为什么?因为放开栏杆以后,整个城市放羊了,市民到处跑,栏杆又被重新立了起来。

我们的新市民,也就是扎根在城市的农牧民,看到栏杆就会懂得这是做什么的,但看到路牌的提示会不以为然。为什么农牧民对栏杆这么敏感呢?因为栏杆本身就是他们发明的,农牧民为了圈羊圈牛发明了栏杆,现在栏杆又被城市的管理者用在管理市民上了,把人们圈起来,规范人们的法则,规范人们的行动。规范到什么时候呢,当栏杆打开人都不满街乱跑的时候,这些住在城市的农牧民就变成真正的市民了,我们的城市也就称其为城市了。

但是,无论我们在城市住多久,变成什么人,乡村始终是我们的老家,我们都是从乡下来的,乡村是我们的父亲母亲生活的地方,是我们的爷爷奶奶生活的地方,也是千百年来我们祖先生活的地方,中国是自古以来的农耕大国,我们的文化和文明是农耕文化和农耕文明。标志中华民族文明开端的甲骨文,就是古人在漫长的农耕生产中发明创造出来的。比如“多”在甲骨文中就是两块肉落在一起。想想我们的祖先是多么的艰苦,两块肉放在一起就很多了,有两块肉的生活就已经很满足了。再比如“男”,是田中的劳力,“女”是一个跪下哺乳的人体形象。还有“家”是屋顶下面一头猪。想一想这几个最古老的汉字为我们勾画了一个多么生动的远古先民农耕之家的景象。男人在外面种地,女人在家养育孩子,当然还要兼顾着养猪,当年成好的时候,家里会有两片肉落在一起,就是非常富足的生活了。现在我们乡下好多村民其实依旧在过着“家”这个最古老汉字所呈现的生活。

我们的农历,一年分四季,四季划分成24个节气,24个节气全和种地有关,那是古人为方便种地,方便农业生产,在漫长的生活中年复一年总结出来的节气,古代的农民其实都是照着农历在农业生产,到了哪个节气农民就知道该做什么。所以古代的农民种地也是非常方便的,基本上就照着农历就可以生产了。

乡村对于我们中国人,具有非常特殊的意义,它既是我们身体的归属,也是精神的家园。下面我就从几个关健词来给大家讲讲我理解的乡村。

 

1、乡村

乡村和农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乡村是诗意的,文化和精神的,农村是现实真实的。在古代,广大的乡村是天然的世外桃源,“乡”是一个大的自然人文怀抱,乡村是古人留给我们精神生活空间。在古代中国,中央政权只设立到了县一级,所以县官是当时最小的官,县以下的广大地区,也就是乡村,都是乡民自治管理。我们可以把古代的乡村理解为国家政权之外的一片自由自在的天地。国家的政权在县一级就终止了,没有延伸到乡和村,乡村是自足自在的。新中国成立以后,我们沿袭了民国政府的做法,把政权下移到了乡。从这时候开始,中国的乡村已经发生了变化,乡一级变成了国家政权,只有村一级还保留了村民自治,我们的政权还没有深入到村一级。

以前村长的工资由土地提留费发放,后来为了减轻农民负担,村长工资已经由乡财政统一支付,村长实际上拿的是政府工资,甚至一些地区直接由县向村派驻村书记,我们国家最末梢的村庄,实际上也已经纳入国家党政管理。国家权力触及到大地的角角落落,乡村的原始意义已经不复存在。

古代中国的乡,是国家统治之外的纯朴民间,是世俗喧嚣之外的清静家园,也是精神的世外桃源。为什么叫乡村、乡土,而不叫县土,就是因为县是国家的,乡是民众的。乡里的事自己作主,县上的事国家作主。古代的乡村是真正的乡村。乡村一词流传到今天,已经变成一个跟我们的文化和精神有关的词语。

我理解的乡村,是自古老的诗经、庄子、楚辞、汉赋、唐宋诗词以及山水国画营造出的一处乡村家园。在那里,有古老原样的山水自然,有人与万物的和谐相处交流,有隐士和神仙,有我们共同的祖宗和精神,乡村山水中有我们的性情和自在,有我们的知与不知,进与退,荣与辱,生与死,有我们的过去将来,前生后世。总之,乡村是世俗社会之外的清静世界,乡村是中国人的伊甸园。中国人自诗经、庄子、唐宋诗词之后,就已经走出乡村,乡村伊甸园消失了,现实大地上只有农村。

 

2、农村

农村是现实的,是占中国人口大多数的农民生活的地方,是生长粮食的地方。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这句千年前的诗歌描述的农村景象,跟现在没什么区别,现在的中国农村,随处都可以看见这样的劳动场面。这就是农村。最艰苦、贫穷、落后、偏僻的地方。我们说的“三农”问题――农业、农村、农民之一的农村问题,是现在中国一直没有解决好的大问题,也是历代统治者不得不考虑的大问题,历史上有多少朝代是被农民造反推翻的,大家想想。连我们的新中国,也是由农民造反建立的。古人讲“天下大乱”,就是连农村都乱了。统治者都怕农村乱,因为农民是大众,乱起来就是众乱,农民手里还有铁器,锄头、铁锨、镰刀、耙子,这些农具,一旦乱起来都是兵器。新疆有一种农具叫坎土曼,也叫砍头曼,跟锄头差不多,劳动的时候挖土,动起武来就能砍头。所以农村乱了,就天下大乱。所谓“天下大治”,无非是“耕者有其田”了,农村的环境好了,农民安居了,国家也就稳定了。

这就是农村。乡村只是建立在农村之上的一个诗意梦境。是我们曾经有过的美好伊甸园。乡村问题是我们的文化精神问题,农村问题是我们的现实问题。我们一直把农村想象成诗意的乡村。我们在城市呆久了,就会想到乡村去。其实我们到达不了乡村,我们一次次离开城市开车出去,到达的仅仅是农村。农村是现实的,农村是寄托乡村梦想的地方,我们给农村寄托了太多的乡村梦想,但是农村一次次让人失望,因为我们在农村会看到现实生活中的贫穷,看到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农民,他们过着比我们差很多的生活,他们没有多少钱,地里的收入不能供给一年的生活,他们的儿女上学没有钱,上不起大学,甚至有些农民靠种地都吃不饱肚子。我们在农村看到了美好的自然山水,也可以看到现实生活中最残酷的我们不忍心看到的农村现实,这就是农村。在现实的农村之上,是祖先为我们建立的梦幻般的乡村世界,它早已经属于我们的文化和精神,供我们仰望和梦想。

 

3、村庄

讲完了乡村和农村,再讲第三个词:村庄。村庄大家都熟悉,它是村民居住生活的地方,我们可以想象唐宋诗词里的村庄是什么样的,在青山绿水之间,几户人家,靠种地织布,靠打鱼狩猎为生,过着悠闲自在的生活。村与村相隔数里,鸡犬相闻,炊烟相望。

我小时候曾经在一个很自然的村庄生活过,那个村子保留了人在大地上随意居住生活的样子,房子东一家西一户,很散漫地坐落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贯穿期间,一切保持着原始的模样。现在我们还能看到这样的村庄吗?没有了。我们走到任何一个村庄,看到的都是被规划过的整整齐齐的现代化的新农村。这些村庄的房子像军营一样排列整齐,道路笔直,一户和一户没有什么区别,区别的只是张王李赵。这是现代农村给我们的景象。这样的村庄叫生产队可能比较合适,因为它就是一个生产粮食的集体,全没有古代村庄的诗意。

 

4、房子

讲房子之前,我先讲一个小故事。前不久,我在喀纳斯景区,一个山庄老板告诉我,说他那里有一根奇异的大木头,让我过去看一看。我对大木头一向好奇,就跟了去。一进山庄,那里果然立着一棵非常高大的木头,头朝下栽在土里,根须朝天张牙舞爪,我看了就非常生气,我对老板说:“你怎么可以把这么大的一棵树头朝下栽着呢?”老板说,“那是棵死树。”我说:“死树也是树。它有生长规律,它的生长规律是头朝上,像我们人一样,你不能因一棵树死了,就不把它当一棵树,就把它头朝下栽到地上。假如你死了,别人把你头朝下埋到地里面,你肯定也不愿意,你的家人也不愿意。”

这个老板显然不懂得该怎样对待一根木头。谁又懂得这些呢?我们现在做什么事都普遍缺少讲究,我们只知道用木头,用它建筑,做家俱,但不知道该怎样尊重地用一根木头,我们不讲究这些了。但我们的前辈讲究这些,我们古老文化的特征就是对什么都有讲究。有讲究才有文化。没讲究的人没文化。

记得几年前我装修一个酒吧时,买了一根长松木,要放在楼梯的扶手上,民工把木头收拾好问我:“老板,这根木头该怎么放?”我说:“你说该怎么放?”他看看我说:“这个木头应该是小头朝上,大头朝下。我们老家都是这样做的。”民工的话让我对他刮目相看,他显然没有上过多少学,但是他知道最起码的一点,木头要小头朝上,大头朝下,原因很简单,因为树活的时候就是这样长的,即使它成了木头,也要顺着它原来的长势,不能头朝下放。这是谁告诉他的呢?就是我们乡村文化给他的。在乡村,老人都是老师,好多事情他们懂,知道讲究。老人按讲究做的时候,年轻人就学会了,文化就这样一代代往下传。

我小时候看大人盖房子,大人干活时我们孩子都喜欢围着看,尤其是干技术活,因为这些活我们一长大就得干。干的时候再学来不及。只有小时候有意无意去学。大人们盖的是那种朝前出水的平房,屋顶有一点斜度,前低后高,房顶的椽子一律大头朝前,檩子横担着,没有高低,但也有讲究,要大头朝东。房子盖好了,一家人睡在一个大土炕上,睡觉也有讲究,大人睡东边,睡在房梁的大头所在的地方,小孩睡西边,大梁小头所在的地方。我从小就知道了盖房子木头该怎样放,以前到了村里人家,习惯仰头看人家房顶的椽子檩子,有的人家也不讲究,看到不讲究的摆放木头我就觉得不舒服。

中国人讲究顺,这个顺就是道。道是顺应天地的,包含了天地万物的顺。我们干什么事不能只考虑人自己顺,身边万物都顺了,生存期间的人才会顺。木头的顺是什么?就是根朝下,稍朝上,树活着是这样长的,死了的木头也是树,也应该顺着它。我想,即使一个没讲究的人,看见一棵大树头朝下栽在地上,心里也会有不舒服的感觉。因为它不顺。我们住在一个木头摆放不顺的房子里,生活能顺吗?

 

5、家

刚才讲了甲骨文的“家”是屋顶下面一头猪。它告诉我们“家”并不仅仅是人的,家里并不仅仅只有人,家也是人和其他动物共居的。古人通过这个最古老的象形汉字,其实在告诉我们一个多么现代时尚的观念。“家”是万物之家,天下万物是和谐共存的,我们的家园不仅仅有人,还更应该有其他的动物,我们人不仅仅跟人相处,还要跟人身边的其他生命和睦相处。这就是古人的家,甲骨文中的“家”告诉我们的道理。

事实上,现在许多乡村的村民仍然在过着甲骨文的“家”告诉我们的生活,在乡村,家里有菜园,院子里有家禽、家畜,还有树。我理想中的家应该是这样,有一个大院子,院子里一排房子,当然房子最少有四五间,家里有父亲、母亲、爷爷、奶奶,三代同堂,最好还有太爷、太奶,四代、五代同堂,这就更幸福了。人住的房子边是牛圈和羊圈,房前屋后还应该有几棵树,树有小树大树,小树是父亲栽的,长的不高也不粗,大树是爷爷太爷甚至不知道名字的祖先栽的,这个树应该有几百年的岁数。我们在这样的树下乘凉,自然会想起栽这棵树的祖先,也曾经一样坐在树荫下听着树叶的哗哗声,在夏天午后的凉爽里,他也听着树上的鸟叫,也曾年复一年看到春天树叶发芽,秋天树叶黄落。我们坐在这样的一棵老树下,自然会把自己跟久远的祖先联系在一起,我们的气脉是相同的。当我们想到祖先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其实我们就看到了祖先,感觉到祖先的气息,祖先年复一年的看着树在长,就在这样的轮回中,时间到了我们身上,我们长大了,祖先不在了,但是祖先栽的树还在,“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祖先留给我们的荫凉还在,这就是家里一棵树的意义。

这样理想的家现在还有吗?在有些乡村,我们还能看到这样的院子,院子里的人家,三世或者四世同堂,院子里有鸡鸣狗吠,菜园里每年长出新鲜的蔬菜,这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家啊!而这个让我们温馨自在地生活了千百年的家,也正在广大农村逐渐消失。

上个月我去南山采风,看到那里规划的一片新农村,红色的屋顶,彩色的墙面,每家每户都整整齐齐,院子全是水泥地,房子里全是现代的家具,给人面貌一新的感觉。但是看完以后我还是觉得少了一点什么东西。少了什么呢?牛羊不见了,狗不见了,鸡不见了。我问当地的负责人,我说:“这个农家院子里怎么没有家禽和家畜?”领导说:“那些动物都被放到外面集体饲养了,我们新农村建设的一个标准就是要让人畜分居。”

在接下来的座谈中,我对当地的新农村建设发表了自己完全不同的看法。我说你们的新农村不应该把动物排除在外,新农村不应该只是人的新家园,我们和家畜和谐相处几千年的生活,不能在新农村这里中断。你们这样搞不行。应该赶快把院子里的鸡圈和牛圈建起来,把赶出去的牛羊请回来,把狗迁回来拴在门口,把鸡请回来放进圈里,把羊请回来。这样一个农家院子里,能够听到鸡鸣犬吠,能够听到羊的叫声,这才是世代生活的家的景象。假如家里白天只剩下了人声,到晚上只有电视的声音,这是人生活的地方吗?不是。假如人生活在只有人的环境下,这样的生活是绝望的,没有希望的。

中华文明的“家”,就是从屋顶下面一头猪开端。我们现在怎么能够把家里的动物清除出去呢?不能因为新农村建设,而让我们的村庄变的面目全非,只适合人的生活,而不适合其它动物生活,不适合一棵草生活。院子全是水泥地,草都长不出来,种子落在上面就干枯了,被风刮走了。这是农村吗?这样的农村即使是非常舒适,适合人居,但是在我心中它不是完美的天地万物和睦共居的村庄。也不符合我们延续几千年的居住文化。

 

6、新农村之家

我想进一步讲讲新农村的家。正在大规模进行的新农村建设,实际上在为亿万中国农民盖新房子,创建一个新家园,这个新农村之家究竟会建成什么样子?已经建成的新农村之家是什么样子?国家在决策新农村建设时,从资金到新农村居住文化方面的准备都是否充分?已经建成的新农村出现了哪些问题?我们都在亲历这场规模浩大的新农村建设,它给农村和农民带来了什么呢?

新疆北疆的许多汉民村庄是在清代、民国、解放以后的五六十年代陆续建立起来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大批逃荒移民涌入新疆,把许多只有老新疆人居住的小庄子扩充成大村庄,许多以前的无人区也开荒建起了新村庄。

我小时候生活的太平渠村,就是一个典型的移民村庄。

多少年来,这些移民村庄的房子大致经历了几个时期的变化,从移民初期的地窝子,到干打垒土房子,土块房子,穿靴戴帽的瓦房(砖砌墙基瓦盖顶,中间土木结构),到现在的新农村砖房。

从地窝子爬出来盖的干打垒房子开始,尽管几经变化,房子的样式没有变,都是前低后高,房顶一个大斜坡,后墙直切下去。按传统的前后两出水的瓦房,这应该算半个房子。中原内地的两出水瓦房传到西北新疆,剩下了只朝前出水的半个房子。房子里的内容又剩下什么呢?

好多年前,我曾随母亲去过甘肃九泉金塔,那是我母亲的老家,她1961年逃饥荒来新疆,四十多年了,第一次回去。老家的居住环境和我们在新疆差不多,村子也在沙漠边上,也是靠种地为生。刮起风来黄沙满天,地比新疆少,收入应该也少。但是老家村里的房子跟新疆的房子截然不同,每家都住四合院,正门进去是一块照壁,照壁对着是正堂,堂屋里面摆着祖先的神灵,那是一间空房子,平常的时候什么都不放,只放着祖先的灵位。家里做好吃的了,先端一盘过去敬献祖先,祖先品尝过了,然后再端回来自己才吃。

看看我们新疆农村移民盖的房子。四合院没有了,就是一排平房,后高前低,一出水的半个房子,不管家里房子多少,全是人住的,没有一间是给祖先住的。我走过许多乡村的许多人家,没看到哪一家会留出一间房子给自己的祖先。不管有多少间房子的人家,都不会有一间给祖先,所有的房子都是住人的,盛放物品的,没有一间房子空出来留给精神。祖先被我们丢掉了。

现在新农村的房子依然全是住人的。新农村之家的设计者在设计房子的时候,只考虑到大卧室小卧室,客厅厨房,只关心电视机放哪,冰箱洗衣机放哪,他们考虑到把祖先放哪吗?没有。当这一切放置好了,一个家就算安置妥当了,哪都是东西,祖先的位置没有了。

而在老家农村的传统家庭,大都有两个居所,一是人居住的房子,一供奉祖先的房子。家家都知道给祖先留一个房子,家和家产都是祖先留下的,走了的祖先被安置在正堂里,逢年过节,有灾有难,会过来求祖先保佑,祖先让人们心安。

如今我们有三间或十间房子,都不会想到有一间给祖先和精神,我们的新农村之家,是一个纯粹的物质之家,缺少精神和文化。

 

7、弯曲的乡土路

说起乡村的路,大家可能都会想到弯弯曲曲的乡土路,这是印在我们心中的有关乡村的特别记忆。我认为,弯曲的乡土路是最能代表乡村文化的。乡村的道路――至少是传统的乡村土路,基本上都是弯曲的,不像现在的高速公路这样笔直。然而就在弯曲的乡村土路中,蕴含着别样的乡村文化和乡村哲学。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路是人走出来的,什么样的人就会走出什么样的路,人怀着什么样的心态,就会在土地上踩出什么样的脚印。乡村土路就是村人在大地上行走的一种方式,那些弯弯曲曲的乡土路总是在绕过一些东西,又绕过一些东西。不像现代高速公路,横冲直撞,无所顾忌,乡土路的弯曲本身代表了乡村人走路的一种谨慎和敬畏。它在绕过一棵树,一片菜地,一堵土墙,一堆坟,一湾水坑的时候,许多珍贵的事物被挽留住了,被留了下来,这就是弯曲的乡土路告诉我们的全部意义,它是我们的村人对待天地万物的一种理念。在弯曲的乡土路中我们可以感受到村人对脚下每一个事物最起码的尊重,它不去破坏它,不去强行通过它,不去践踏它,尽量的在绕,绕来绕去,最后把自己的路绕的弯弯曲曲,但是在它的弯曲中,保留下土地上许多珍贵的东西。这就是乡村路。

好多年前,我去伊犁昭苏,看到一棵大榆树立在路中间,当时感到非常惊奇,这么大一棵榆树立在公路的正中间,这是多大的奇观啊!当地人说:“路修到这的时候,要通过这棵大榆树,当地政府和包工头都要把这棵榆树砍了,因为一棵树立在路中间不好看。为什么没砍呢?这棵树是当地的神树,附近村民多半有信仰萨满教的传统,有病有灾了,会在树上系一个布条,在树下许个愿,灾病就过去了。听说这棵树灵得很,一直以来前来祭拜的人不断。砍他们的神树当地人当然不愿意,大家联合起来保护这棵大树。最后这棵树所以被留下来,并不是村民们保护了它,政府要想干一件什么事村民哪能阻挡得了?而是修这段路的包工头突然出车祸死了。老板是主张砍树最卖力的人,推土机都开到了跟前要把树推倒,树没倒,老板先死了。这件事把人们震住了,不管是当地政府,还是施工队都对这棵树一下子敬畏起来,这确实是一棵神树,确实不能砍,包工头想砍这棵树,结果被车碰死了。大家都害怕了,这棵树就这样留了下来,它就立在去昭苏公路的中间,高大无比,几人才能合抱住。好多车辆经过这里,会自然而然的停下来,在树边拍照,树上挂满了当地人系的各种颜色的布条。我们也在树下拍照。尽管在修公路的时候,树根部被埋掉了两米,但是剩下部分仍然是高耸云端。

后来这棵树怎么样了呢?

又过了好几年,我再去昭苏的时候,那棵树不在了,从路上消失了。什么原因呢?说是有天晚上一个司机可能开车打盹了,没看到前面的树,一下子碰到树上,树把人撞死了,树犯法了,所以树被砍掉了。你看人多么的不讲道里啊,树又不动,怎么会把人碰死呢?明明是人碰到树上死了,却说树把人碰死了。中国人都知道杀人偿命,树撞死人了,所以必须把它砍掉。我过去的时候,那棵树被砍掉时间不长,主干已经拉走,剩下的枝干扔在公路边的污水沟里,那些系满枝条的寄托着多少人美好祝愿的布条泡在污水里。当地人曾经视为神树的一棵大树就这样被砍掉,变成了木头,而人们砍伐它的时候,有一个理所当然的理由——树挡道了把人碰死了。

难道人在修这条路的时候,就不知道稍微绕一下,绕过这棵树吗?不能。这是现代高速公路的原则,它追求最短的距离,追求运输成本的最低化,当它绕过一棵树的时候,路程增加了,运输成本增加了。所以不能绕。

但是我们的乡村土路会绕,懂得绕。我们的乡村文化中有“绕”的理念,现在人没这个理念了。我们看到新修的高速公路,几乎都是笔直的。它无所顾忌,横行直撞,为了追求最短距离和直线化,见山劈山,遇沟架桥,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一棵树能挡住高速公路吗?不能。在高速公路施工期间,多少房屋被拆掉,多少农田被侵占,多少棵树被砍伐。没有什么东西能把高速公路挡住,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阻挡住人类走直路,追求最短距离,最低成本的心态。但是我们的农民知道,到乡下去看看,弯曲的乡土路会告诉我们,世间曾经还有这样一种走法,还有这样一种弯来绕去,不惜耗费时光,总是绕过一件事物,又绕过一件事物,把自己的路程无限的拉远,为的只是让人的道路尽量不打扰践踏大地上的事物。这样一种绕的方式,恰好代表了乡村文化中最珍贵的一点,这是现代人所没有的。我个人认为,笔者的高速公路代表了现代人在大地上行走的粗暴和野蛮,弯曲的乡土路却代表了一种行走的文明。

 

8、农民

农民是乡村文化的创造和继承者,是大地上千百年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勤耕作人,他们有土地,或者没有土地,他们靠种地为生,收入微薄。当然不排除那些有很多土地的农庄主,他们是现代地主。更多的农民靠家里仅有的几亩地在生活。我们新疆北疆的农民人均也就是三四亩或七八亩地,南疆很多农民人均是一亩地。一亩地是什么概念呢?一亩地种麦子,如果种好了够一个人吃一年,假如种不好,口粮都不够。人均一亩地对农民来说,几乎就是一个生存极限。它能保证你在种好的情况下,一年靠粮食吃饱肚子,但是零花钱在哪里?孩子上学的钱在哪里?穿衣服的钱在哪里?还有,种这一亩地的种子化肥机耕费在哪里?都不知道。好在这几年,国家给乡村做了补助,乡村贫困户也被纳入国家救助范围,以前村里的贫困户叫五保户,是村民救助的,每家出一点钱给五保户,让五保户生活。现在国家的福利制度终于向农民倾斜了。这是一个好现象。

另一种农民呢?就是离开土地,进入城市,从事着他们所能干的简单体力活的人。乌鲁木齐的外来务工大多数是农民,那些从大地的角角落落出来的人,最后拥挤到这座城市,但是他们永远也进入不了城市的中心,因为他们没有文化,或者文化不高,他们不能从事技术含量高的工作,他们到城市来,也只能干一个农工所能干的体力活,他们除了会种地没有别的技术。所以进城的农工多半是生活在城乡接合部,租住着破烂的房子,吃着不知道是什么的食物,每个月挣的工钱也是少的可怜。这就是另外一种农民。

还有就是在座的大家,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这种农民,家乡在农村,故乡在农村,身上还保有农民习气,在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中还可以看出农民的影子。城市人喜欢把没有文化和文化素质低的人称为“农民”。当一个人被称为农民的时候,其实已经说到根子上了,你都是农民了,还有什么呢?

农民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是我们民族的大多数,它代表着最贫穷最落后最脏最差最愚昧。可是,恰恰是这样的一群人――农民,他们身上所携带的乡村文化,是我们民族最古老的根子上的文化。就像我刚才所说的,一个农民可以知道盖房子时一根木头该怎么摆放,这是大学课程中没有教的知识,我们课程中没有把这些东西当成知识传授给孩子们。我们根子上的文化只有靠人们在乡村生活中一点一点的去积累,去传承,我们的爷爷把这样的生活观念和文化告诉给父亲,父亲告诉给我们,我们再告诉给孩子们,年复一年,一代一代往下传承,生活中最有价值的文化都是靠这样传承下来的。因为这种文化本身跟我们的生活有关系,跟考试没有关系,跟上大学没有关系,跟找工作没有关系,但是它跟我们的生活有关系,它是我们古老文化中最有价值的东西。而这些文化大量的沉淀在乡村,沉淀在农民身上,沉淀在乡村孩子的身上。

中国能够在农村保留完整的最基层的乡村文化,这是一个奇迹。中国文化本身就不落后。落后的是我们丢掉太多。文化多少并不是你上了多少学,拿了多少学历,而是你确确实实的从生活中,从我们的历史文化传承中接收到了多少东西,古老文化传承到我们身上,还剩下多少东西?你身上剩下的那一点文化,就是你自己的文化。

 

9、故乡

讲最后一个词——故乡。

每个人都有一个现实中的故乡,这个故乡有名字,在大地上可以找到。大地域的故乡是省,然后具体到县、乡、村。为什么叫故乡呢?而没有叫“故省”“故县”,那是因为自古以来人们就认定乡是自己的,省和县都跟自己没关系,那是国家的。乡村从古代开始,就是国家政权之外的自然自由空间,国家政权到县就终止了。县以下的乡村是亘古不变的民间。正是这个广大的民间使中华文化几千年来保持稳定,朝代更替只是县以上的事,乡村依旧是乡村,就像山河依旧一样,乡村文化可以不受政权更替地代代传承。

“乡”让我们亲切,从一个乡里出来的人叫同乡,从同一个省里出来的人也叫同乡,在国外碰到本国的人,也说同乡。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宇宙中碰到地球上的人,恐怕也会说同乡。同乡的概念就是一个地方的人。这是一种个人地理意义上的故乡,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乡。对于单个人来说,故乡是什么呢?故乡是我们出生地,故乡是父亲、母亲、爷爷奶奶生活的地方。当父亲、母亲、爷爷、奶奶都在世的时候,我们会经常的去看望他们,逢年过节聚到一起,那是多么温馨。可是,当我们的爷爷奶奶离世,父母亲离世,故乡还存在吗?

我知道住在城市的人们,父母在乡下的时候,他们经常去看望父母,逢年过节聚在一起,父母不在以后,就不怎么去乡下了,乡下还是他的故乡吗?故乡已被父母代走,带到哪去了呢?当父母收回我们的故乡,当我们在故乡再找不到一个亲人的时候,乡村大地本身就变成了我们的故乡。正如我一开头所说,乡村是我们每个人的故乡。

我们汉人没有宗教,我们的文化是农耕文化,我们哲学也是乡村农业哲学。乡村对中国人来说,即是生存之地,也是灵魂居所。也可以说乡村就是我们的宗教。源自乡村“家”“孝”理念的儒教完完全全地被农民接受并是延续到今。中国文化最根本的东西都保留在乡村民间。乡村是我们精神文化的故乡。

我心中的故乡,是一个既能安置人的生,也能安置人的死的地方。乡村提供了这样一个地方。它收留你的身体,让你生于土上,葬于土下。在不远的过去,每家每户都有一个祖坟,祖坟离自己的家园不远,出门就可以看到,祖坟或者在地头,或者在离家不远的一块地方。祖坟对我们是一种召唤和安慰,它让人时刻看到自己的生活,也能感受到入土为安的死亡。我们没有宗教,没有建立一个人人可去的天堂,没有。但是我们中国人在大地上建立了乡村,乡村既容纳人的生,也接纳人的死。故乡的意义对每个人来说,就是这样的。当你完结一生,葬在曾经生活的土地之下,和世世代代的祖先在一起,过比生更永远的日子。这样的地方才能称其为故乡。

城市有这样的环境吗?没有。中国人认为人生最悲惨的结果是死无葬身之地。城市人死亡以后,烧了,烟消云散。这样的地方不能作为故乡。至少在文化和精神上不能作为人的故乡,城市是非常适合人生活的第二家园,它是为人的身体所建立的。城市的一切都太适合人的身体了,让人生活其中,非常舒适。它的所有功能都是按人的身体享受所设计的,但是它不考虑人的心灵。城市只让人在它的怀抱中享乐,它只管今生,不管来世。死了就把你烧掉。一个人的生命迹象烟消云散,变成一个骨灰盒,被家人存放在什么地方。

一个能够安置了人的生和死、身体和灵魂的地方,才能称其为故乡。中国人共同的故乡是乡村,乡村既是我们的精神家园,也是生存居所。中国的乡村早已经消失了,它存在于诗经、楚辞、唐宋诗词以及中国山水国画,中国人从那里走出自己的乡村伊甸园。乡村早已经成为我们的文化精神和宗教。

 

(本文是在乌鲁木齐市民大讲堂演讲录音整理,2010年7月)